汉藏佛学观音崇拜：跨传统比较研究

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我近期特别关注的一个学术主题——对汉藏佛教传统中观音菩萨崇拜和修法的比较研究。首先，需要对讲座题目的“汉藏佛教视域”做一个简单的界定和说明。“汉藏佛学”是我从2006年回国以来一直积极倡导和实践的一个学术理念和领域。近二十年来，我主要从事汉藏佛学的研究，并指导学生们也大多在这一领域深耕。

其实，汉藏佛学研究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已经有人开始了。比如，流亡中国的爱沙尼亚男爵钢和泰先生于1927年在北京建立了“汉印研究所”，聚集了一批杰出的中西方佛教学者，如陈寅恪、于道泉、林藜光、雷兴、李华徳、顾立雅等人。他们从事梵、藏、汉佛教文献对勘和研究，被认为是最早的汉藏佛学研究。到了1940年代，现代中国最优秀的佛教学者吕澂先生得到了自清宫廷流出的汉译藏传密教文献集成《大乘要道密集》，并发现它与元代宫廷所传藏传密教有着紧密的关联，进而开始倡导汉藏佛学研究。可惜这种研究传统长期无人为继，以致被人遗忘。直到2007年，我们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建立“汉藏佛教研究中心”，才真正大张旗鼓地倡导“汉藏佛学”研究，并努力将其建成一个可与“印藏佛学”对应的世界佛教研究新学科。

汉藏佛学的发展阶段

回顾这十几年来我们所倡导和实践的汉藏佛学研究，我发现我们已经走过了三个前后相继但明显不同的发展阶段，可以用藏传佛教的“道次第”来描述：

第一个阶段，我们在中外佛教学界率先提出了“汉藏佛学”这一学术概念，展示了构建一个与印藏佛学相对应的汉藏佛学学科的学术雄心，并对其学术内涵和方法做了基础设计和界定。在这个阶段，我们主要集中在汉藏佛教交流史、藏传佛教在西域和中原的传播史，以及汉藏佛教文献的对勘和比较研究，提倡以传统语文学的方法进行研究。

第二个阶段，我们开始发现汉藏佛教作为一种独立的、创新的佛教传统，改变了我们对中国佛教身份认同的认知。我们充分利用汉、藏、西夏、古回鹘、蒙古等多语种佛教文献，对汉藏佛教进行比较研究，并细致研究西夏、回鹘和蒙古佛教的历史，突然发现“汉藏佛学”早已经是一种历史的存在。我们研究的敦煌佛教、西夏佛教、回鹘佛教、蒙古佛教和清代的佛教，都是一种汉藏、显密圆融的“汉藏佛教”，因此必须在更深广的汉藏佛学背景下进行研究，不能偏于汉藏的任何一方。

第三个阶段，也就是今天我想尝试的一种学术努力，就是要打破印度、汉传和藏传佛教之间的人为界限，重新把它们视为一个整体、连续和不断发展变化的宗教传统。从整体、内在和历史的视角出发，开展汉藏佛教比较研究。我想通过对汉藏、显密佛教之义理和修持传统的探究和比较，考察它们的共通和不共之处，观察和建构显密佛教之思想和实践如何从同一源头出发，不断变化发展，最终形成各种不同传统的历史轨迹。

观音菩萨崇拜的比较研究

今天的讲座就是从汉藏佛学研究第三阶段的学术设计和框架下，与大家分享我最近对观音菩萨崇拜和修法的理解。通过对观音菩萨信仰在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两种不同传统中的表现形式和特点进行分析和研究，尝试向大家展示我所说的汉藏佛学研究的第三个道次第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佛学研究的新进路。观音崇拜是我最近特别感兴趣、想深入研究的一个学术题目。我发现，将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传统中的观音菩萨信仰进行比较研究，可以弄明白很多与整个佛教历史相关的重要问题，观音崇拜无疑是汉藏佛学研究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通过它，我们可以弄清楚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中观音崇拜在哪些地方是一致的，哪些地方是不一样的，以及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它们之间会出现这样的异同。然后，我们再来考虑同样是观音菩萨信仰，为什么汉传和藏传之间会有这么多不一样的特点和形式。我觉得如果我们能把这些问题都说清楚了，就不会在印度、汉传、藏传、显教和密教等诸多传统之间人为地设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使彼此之间产生那么多的误解、矛盾和冲突。我们或可期待汉藏、显密佛教从此能够走上一条相互间更加理解、更加圆融的美美与共和健康发展的道路。

讲汉藏佛教中的观音信仰和观音崇拜，我们最好先从汉藏佛教中最流行的两个咒语开始说起。汉传佛教信众念诵最多的应该是“南无阿弥陀佛”，而在藏传佛教里信众念诵得最多的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这两个咒语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但实际上殊途同归，它们的意义基本一样，都是为了呼唤观音菩萨、祈求观音菩萨救度，能让信众最后都能往生于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中！汉地的佛教信徒念“南无阿弥陀佛”，字面意思是“顶礼阿弥陀佛”，而其深层意义则是祈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的救度。阿弥陀佛是报身佛，住在他的净土西方极乐世界里，而观世音菩萨是阿弥陀佛的心子，也是他的化身，是他派来人间救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作为阿弥陀佛的左右胁侍菩萨，负责接引得道的众生来到西方极乐世界。在藏传佛教里，“唵嘛呢叭咪吽”是呼唤观音菩萨显灵的最常用的咒语。由此可见，无论是汉传佛教里赞诵“南无阿弥陀佛”，还是藏传佛教里念诵“唵嘛呢叭咪吽”，它们的目的都一样的，都是为了召唤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汉传佛教中的观音崇拜

现在我们来谈谈汉传佛教中的观音崇拜。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从这个故事中我们来体会一下观音菩萨在汉地的宗教信仰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我曾经遇见过一位华人教授，她叫于君方，应该是全世界研究汉传佛教中的观音菩萨崇拜和《观音宝卷》最重要的学者。她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是德高望重的“圣严讲席教授”。她出过一本书，名字叫《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专门研究观音信仰在汉地民间的传播、发展和演变。有一年，我们在台湾一起参加一个有关观音菩萨的国际佛教学术会议，她做了主题报告。她讲了一个她亲身经历的故事，告诉听众她自己是怎么开始信仰和研究观音菩萨的。她小时候，大概在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一家人要从武汉坐船回家，船票非常紧张，一家人苦苦等待了三个月才拿到票。当他们在码头上等着要上船时，她的外婆突然拒绝上船，并且坚持不让家人上船。她的母亲，受过“五四”运动洗礼的新青年，不以为意，坚持要上船，因为如果这次放弃登船，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有票。然而，他们终究无法违忤老人坚定的意志，最后一家人都没上船。没想到，那艘轮船在离港不久就进入了日本人部署的雷区，被炸沉了，船上的人全部遇难，唯有他们一家逃过了这场劫难。后来，他们问外婆当时为什么坚持不让大家上船，她的外婆，一位虔诚的观世音菩萨的信徒，解释说她当时看见观音菩萨显现在长江之中，示意她不要上船。这件事情给于君方幼小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从此她就对观音菩萨生起了坚定不移的敬信，以至于后来她一辈子专心研究观音菩萨。她搜集了中国民间所藏的各种《观音宝卷》，对它们进行深入的研究，最后成了一个国际知名的观音研究专家。她的专著也已被翻译成汉语出版，有兴趣的可以找来读一读。因为她有这样一个特别的经历，所以对观音菩萨产生了坚定不移的信仰，这种信仰伴随其一生。今天，很多人谈起他/她为什么对佛教生起信仰时，都会讲出一些特殊的因缘，但作为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能在一个学术会议上把与她学术生涯密切相关的个人经历讲出来，这还是不多见的。在西方学术界，一般认为作为一个佛教研究者，不应该是一位佛教的信徒，学者应该与研究对象保持距离，这样才能保证学术研究的客观和中立。所以，你不应该把自己的信仰公然告诉别人，但于君方教授在学术会议上非常坦然地说了这件事情，我当时听了之后深受触动，觉得她这辈子是幸福的，不但一家人因为观音菩萨而得救了，而且，她一辈子研究观音，把个人根深蒂固的信仰和作为职业的学术生涯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这是何等的幸运！